有些话,宁愿烂在肚子里
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混着走廊飘来的泡面味,一阵阵往鼻子里钻。
我攥着母亲的手,她的手冰凉,指节像老树根一样硌手。
监护仪的绿灯一闪一闪,每滴一声,她的眉头就皱一下。
她忽然睁开眼,浑浊的眼珠转了转,干裂的嘴唇动了动。
我赶紧凑过去,耳朵几乎贴到她嘴边。
“别……告诉……”她喘着气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孩子们……我疼。”
说完这句,她就像耗尽了所有力气,又昏睡过去。
睫毛在苍老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影子,随着呼吸轻轻颤动。
我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、两滴、三滴…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。
她送我去上大学,在火车站死死攥着我的帆布包带子。
火车鸣笛时,她突然蹲在地上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慌得赶紧跪下,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生疼。
“闺女啊,妈这辈子……最骄傲的就是你了。”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,鼻涕泡都哭出来了。
可现在,她疼得浑身发抖,第一反应却是瞒着我。
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:人这一生,有些话注定要烂在肚子里。不是不想说,是舍不得说。
一、旧伤口不必一再撕开,自己疼过就够了
江南的梅雨天,黏糊糊的。
我路过巷口那家老竹匠铺子时,老周头正坐在门槛上编蝈蝈笼。
竹篾在他手里翻飞,看得人眼花。
“手艺真不错啊!”我站在门口夸道。
他抬头笑笑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:“闲着也是闲着,编着玩呗。”
正说着,天上飘起毛毛雨。
老周头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,望着天井里淅淅沥沥的雨帘出神。
雨滴敲在青石板上,叮叮咚咚的。
“这雨声,跟我四十年前听到的那场雨真像。”他喃喃自语。
我没接话,他就自顾自地说开了。
那年他在农场,老伴带着刚满周岁的孙子来看他。
半路上遇上山洪,班车被冲翻了。
他疯了一样往回找,最后只找到一只湿透的小布鞋——是孙子的,虎头图案,他亲手缝的。
“老伴当场就晕过去了。”老周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,“后来她总说是自己命硬,克死了孩子,整宿整宿地哭。再后来……”他喉咙动了动,“再后来她得了肺癌,走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”
我这才注意到,他床头摆着张泛黄的全家福。
照片上,年轻的老周头抱着胖乎乎的孙子,老伴站在旁边,嘴角的梨涡盛满了笑意。
“您怎么从来没跟孩子们提过这事?”我问。
他把编好的蝈蝈笼往怀里揣了揣:“提它干啥?闺女在深圳教书,儿子在杭州搞电脑,都过得挺好。上周视频,儿子还说接我去住新房。要是说了这些陈年旧事,不是给他们添堵吗?”
他继续编着竹篾,沙沙作响:“人老了,图啥?不就图孩子们轻松自在嘛。”
我想起邻居张老头。
他儿子在国外,每次视频都问:“爸,身体还好吧?”他总是笑呵呵地说:“好着呢!昨天还去公园打拳了!”
可我知道,他有严重的风湿,阴雨天疼得直冒冷汗。
有回帮他整理药箱,发现最底下塞着一沓病历,最近的一张是三个月前的。
“您怎么不跟孩子说实话?”我问他。
他搓着手笑笑:“说啥?孩子忙,我这把老骨头,能扛就扛着。”
原来,父母的“报喜不报忧”,从来不是因为生分。
他们是怕,怕自己的疼变成子女心上的刺;怕自己的难,压弯子女的腰。
二、两口子过日子,有些账越算越糊涂
上周给李姨送饺子,正撞上老两口拌嘴。
“老郑!你的袜子又乱扔!”李姨举着只灰扑扑的袜子嚷嚷。
老郑扶扶老花镜,慢条斯理地捡起来:“这能怪我?是你昨天没晾干。”
我在旁边憋着笑。
这对老夫妻,结婚四十年,吵吵闹闹一辈子,现在倒像说相声的。
李姨转头看见我,连忙招呼:“别理他,越老越像小孩。”她指指沙发上的毛线团,“给他织围巾呢,还嫌颜色暗。”
可谁想得到,三十年前,李姨差点离了婚。
“那时候真穷啊,”李姨捋着毛线说,“他在厂里干活,我在纺织厂。生儿子那天,疼得我死去活来,他说加班马上到——结果呢?孩子都生完了才来!”
她忍不住笑出声,“我在产房哭了一宿,他在外头搓手,像个木桩子。”
“还有一回,孙子要交学费,我凑了半天才凑够三百,他倒好,偷偷拿去给弟弟买房了。”李姨掰着手指头数,“我发高烧,他在厂里下棋,还是邻居大姐背我去医院的……”
我听得直咂舌:“那您当年没想过离?”
“离啥?”李姨把织了一半的围巾往脖子上比划,“他虽然窝囊,但心眼不坏。前年我摔伤了,躺床上不能动,是他天天给我擦洗、喂饭。半夜我说渴,他猛地爬起来,差点摔下床……”
她压低声音:“现在更逗,他得了健忘症,早上醒来问我:‘你是谁啊?’我说了名字,他眼圈就红了,说‘我就记得,我家秀英最好看’。”
李姨从抽屉里掏出个红布包,里头全是老照片:结婚照、孙子百天照、全家去海边的合影……
最底下压着本日记,封皮都磨白了。“这是我年轻时写的,”她翻到一页,“‘1985年3月12日,老郑又加班,孩子哭了一夜,真想跟他吵一架。’”
她合上日记,轻轻拍拍:“现在看看,那些气啊怨啊,都跟烟似的散了。他都忘了,我还记着干啥?”
是啊,夫妻过日子,哪有不磕磕碰碰的?
年轻时为钱吵,为小事闹,到老了才明白——那些没说的委屈,那些咽下的气话,就像箱底的旧衣裳,翻出来扎人,不如就这么放着。
三、到最后才发现,有些秘密得带进土里
上个月去养老院帮忙,认识了教语文的王伯。
七十二岁了,帕金森害得他手抖个不停,还天天练字。
“小姑娘,来帮我磨墨。”他指指桌上的砚台。
我扶他坐下,看他颤巍巍地握着毛笔,在纸上写“宁静致远”。
墨迹晕开来,字虽然歪歪扭扭,倒别有风骨。
“王伯,您以前写过文章吗?”我问。
他停笔望望窗外的梧桐树,笑了:“写过一本小说,年轻时候的事。”
“能给我看看吗?”我凑近些。
他摇摇头,合上笔记本:“烧了。”
“烧了?”我一愣。
“嗯,”他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,“返城那年,把它埋在老家的白桦林里。后来搬家,索性烧了。”
我正要问,护工端着药进来:“王伯,该吃药了。”
他接过药杯,忽然说:“那本小说,写的是我的初恋。”
我怔住了。
“她是个护士,我们好了三年。后来我考上大学要去北京,她送我到火车站。”王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她说‘你去吧,我等你’。可等我毕业,她已经嫁人了——家里穷,弟弟要上学,父母又病着……”
他低头看着药片:“我不怪她,真的。后来我结婚,她也来了,穿了件红毛衣,和分手那天穿的一样。我看见她,手直抖。”
“那您怎么不告诉师母?”我问。
他笑笑:“师母是个好人,跟我过了一辈子。她要是知道这些,该多难受?”
傍晚我陪他在院子里散步。
风有点凉,他裹紧外套,忽然说:“小姑娘,知道吗?人到最后,怕的不是死,是留着遗憾走。”
他指指天边的晚霞:“你看那云,多好看。可谁知道呢?每片云里都藏着阳光,只是咱们看不见。有些秘密啊,就像云里的光,藏着比说出来暖和。”
最后想说
前几天整理母亲的遗物,翻出她的日记本。
最后一页写着:“今天医生说癌细胞扩散了。别告诉闺女,她工作忙,别让她担心。”
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纸上,墨迹晕开一片。
原来,父母的沉默里,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爱。
他们不是不想说,是不忍心让我们心疼;不是不够坦诚,是太懂得“爱”这个字有多重。
人这一生,有些话,说出来是“我需要你”,烂在肚子里是“我更爱你”。
下次再遇到想说又不敢说的话,学学他们吧——把疼藏进皱纹里,把委屈咽进肚子里,把爱,熬成岁月里最甜的糖。
说到底,这世上最深的告白,从来不是“我爱你”,而是“我没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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